翌日,白起换上战甲早早出来,营帐外有许多磨刀石。闲来无事,白起抽出腰刀,细细在石上磨着。这佩刀是白起在野外寻得一块玄铁请匠师炼制的,刀迟迟不出炉,求巫卜之。巫示以五禽三兽之血祭之。利刀瞬息出炉,火花石崩渐三丈,终日长鸣,白起因而命之“长鸣”。或许是第一次身着战甲,整颗心都跳动得格外厉害。如冰之甲顷刻暖了。长鸣拭去了面庞的沧桑,渐露笑脸。此时,晨鼓咚咚响了起来,接着各个营帐铮铮作响。士卒们夹着枪戟,边走边整理身上的战甲,陆续出来。
夫子整理好床铺,然后才缓缓走出营帐。
“二郎,或许今后我们就不能相伴了,我教过你的东西你一定要记住…”
“夫子…”少年没再说下去,只是紧紧拽着刀。这时,二鼓响了起来,百夫长们抽着皮鞭挨个营帐搜查着,狠狠地抽打最后面的士卒,好比鬼面阎罗对着一批饿鬼,没有什么情面可留。简单的洗漱之后,众人按着上头的吩咐在百夫长皮鞭的淫威下迅速地朝着广场中央集训。军伍中,清晨三鼓:一鼓起床;再鼓集训,三鼓开饭。昔日的军队也只能靠着这些简单的器物来发号施令。
或许是第一天,或许是士兵们过于紧张今天的测试,所有的人都显得有些焦虑。这一老一少一路无言,随着大伙儿径直迈向广场。一切都还未揭开序幕,只是千夫长们带着大伙儿进行常规的体能训练——从郡中南门跑向北门,然后转回来吃饭。所有人都很清楚,跑步是最基础也是最重要的一项训练。如果作为一个士卒,连跑步都不行,那么你连死在沙场的资格都没有!
谷夫子尚能勉强跟得上队伍。一路上,白起依旧下意识地等着夫子,尽管开始的几天训练对每个士卒都很重要——只要在每天的晨训中遥遥领先者,想得个十夫长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军伍中,下层士官凭的只是实力!
秦兵训练有个特色,训练与食住牢牢绑在一起。先到先食,吃饱为止;先回先睡,暖被任拿。如果集训的时候有人怠慢了,很可能就会饿着肚子;如果有人回来晚了,很可能晚上只能找些麻袋取暖。正是长期这种你争我夺的训练,西秦将士如狼似虎,作战力远远强于东方诸国。
吃完早饭,千夫长们把这批将士拉到练兵场上排队抽签。这是决定命运的时刻,大家都显得有些紧张。万一选错搭档,自己的命运将会彻底改变。所有人都想坚持下来,这不仅仅是面子与前途的事,更是系关自己身家老命的事情。尉官们很明确地告诉大家:坚持不下的人将会被丢弃在行勤兵中,负责筑寨、做饭、挖战壕、修城防,没有战事的年月则会被安排到边邑屯田。这样的人,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一生放逐,白发空余千古恨。说点好听的,他们还算个兵,责任是保家卫国;说点不中听的,他们不过是些打杂的伙计。这里边的人,想建功立业,那纯碎是幻想。而且伤亡多,地位低,绝不会有人甘愿去那里。
很不幸,夫子没能和少年分到同一队伍,跟白起在一组的是集训中跑了倒数第一的一个白面书生,另外还有一个瘦瘦的高个。白起没想什么,不管跟谁在一组,他相信他能坚持下来,哪怕是一对五。倒是那个高个冒了一头虚汗,虽然他相信自己能够自保,可队中一个少年,一个书生,要是他们落败,自己肯定也得跟着倒霉…
三人各自打量着对方,一个少年,一个书生加上一个瘦不拉几的高个,这是一个奇妙的组合。
刀、斧、枪、戟、弓,五个兵种组成的散阵是秦国智囊樗里子观四十夜星象,从二十八星宿运转中演化出来的,其中玄妙无穷,是秦军中最常用的阵法。挑战此阵,硬碰硬绝对赚不到什么便宜,急躲也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不过只要坚持一炷香的时间,身体好的人,多挨几下也能够撑过去。况且又都是些临时选派的士卒,五散阵丝毫没有发挥它的真正威力,可却也让这些新兵有些喘不过气了。
终于,白起一队上场了。佩刀被勒令解下,更不得私藏任何利器,这是比赛的规矩。三人上场,书生明显不愿相信个子不高,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少年,还有,站在他旁边还有股森冷让人不畅的感觉。自然而然,书生放弃了白起,急欲寻求高个的庇护。刀、斧二士率先攻过来。高个看看队友,皱了皱眉头,当仁不让,朝斧刀手冲了过去。书生紧握着长枪,额间渐渐渗出汗水,看来他从未真正与人对战过。此时,白起却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长枪搭在他的脖子上。朴刀兵瞧了瞧书生,又瞥了瞥面前的少年,欣然露出笑意。很显然,他想找个软柿子挑。轻慢地神情,雪亮的刀,朴刀兵嘴角微微笑着。看到书生那副抽搐的面孔,朴刀兵也够意思,挥刀朝白起砍来。
白起的身影丝毫未动,他缓缓闭上眼睛,慢慢地吸气,搜捕着猎物的气息。书生与高个都想不到白起会有如此姿态,吓得顿时傻眼。大斧过处,虎虎生风,高个连连招架,实在有心无力,望着白起干着急。书生吞了吞口水,不敢多想,只觉得头皮有些木,依旧咬咬牙,提枪来为白起护驾。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所有人都瞪眼望着台上的少年,那张冷峻的脸上却没露出丝毫颜色。连那朴刀兵都迟疑了片刻,这家伙究竟在干什么!可是,狂刀无情,雪亮的刀光耀眼,已经收不回来了。
台下的夫子也屏息不语,虽然他一直相信白起的实力。
那一瞬间,白起笑了。朴刀兵突然冷冷发颤。在千百双眼皮下,奇迹发生了。一杆长枪无息地指在朴刀兵的喉间。那个朴刀兵止不住自己的脚步,惊恐中也忘记了躲闪,最后,喉咙间渗出了血花。
这一瞬间,所有人都呆住了。浑天一指,看似无招胜有招。没人看清楚他出枪,更没有人想过这一记传说中的“浑天一指”出至一个不经名的少年手中。
浑天一指,蹇叔之子白乙丙所创。昔日秦国煞将白乙丙单靠这一指奇枪,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可谓“银枪过处,寸草不生”,秦穆公乃敢逆天子命,与五霸抗衡。
浑天一指匿迹多年,难道这少年是煞将传人?没有人知道,甚至连白起也没想过。这是他的猎人师傅教他的,任何兵器都讲究快、准、狠,没必要什么虚招花式,重在是捕捉住猎物的气息,重在一招致命。师傅告诉他:即便你有世界上最快的剑,不若有世界上最慢的眼睛。说来确实有些轻巧,可为了这些,白起困在恶狼谷苟延残喘了三十日。他可以做到恶狼扑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依旧岿然不动,可师傅对他还是不满意。他屏息,就意味着他已经害怕,就意味着他静不了自己的心性。
这一切都看在城楼上,三个人的眼中:千夫长扎赫,楣郡太守任忧子和昨晚那个手提白玉戟的青年人。
任忧子捋着髭须,细细地打量着远处的少年,凝神望着他顶上的运气,不觉大骇。掐指一算,继而幽幽长叹,就跟夫子当年第一次见他一样。任忧子本栖息山野,只求做个逍遥散人。他是个阴阳风水术师,在其弟任鄙的苦求下才答应出仕。这一楣郡太守还是秦武王亲自任命的。扎赫和那白戟小将各自握着手中的兵器,似乎有种想下场较量的冲动。
大刀“哐当”落在较练场上,朴刀兵双腿软了下去。马面高个也趁斧刀手发呆之际,猛地一横枪将大斧打落。按照规则,兵器脱落即败。斧刀二卒只得灰头灰脑地下场。五去其二,三对三,可算势均力敌了。枪、戟、弓三卒互相望望,谁也都不想在公众场面难堪。这三人则显得谨慎多了,也不急于强攻,同进同退,相互呼应。他们的意图很明显,让白起这组过了就算了,不希望自己落得跟刀斧手同样的下场。五对三,精兵对新兵,要是还全被修理了真不知他们以后该怎么在他人面前抬头。
可是白起却不给他们机会,提着长枪朝戟兵杀过去,提戟大汉狠狠咬牙,每一戟都是那么霸道,枪戟相迎,铮铮作响。擂台都在响声中颤抖着。高个也算厚道,没有置白起于险境,见白起出击后,迅速甩着长枪架住了对面的枪兵。虽然他不够强壮,但还算结实,与那久经训练的枪兵不分伯仲。终于,白面书生得志了,失去了两个强敌,面前只有一个拿着蒿草的弓箭手,男人的本性露了出来。但见他舞着长枪朝弓箭手一阵乱刺,弓箭手只得拿着弓壁迎架。结果不用说,不出半炷香时间,台上多了枪兵戟兵都被打落了兵器,弓箭手则跳下了战台。继而,尉官鸣金,宣布三人全部通过。
台下,三人相视笑笑,眼神里多了分喜悦与敬意。三人互报了家门,高个叫贲风,人如其名,他擅长奔跑,祖祖辈辈都是庄稼汉;书生叫北风,擅长天文地理阴阳八卦,父辈是如假包换的孔门弟子;白起只是报了名字,说自己打过几次猎,跟他的相貌一样,没有什么特别的。
谈笑间,夫子那组上场了。他的运气差,与他搭档的虽然是两个八尺黑大汉。但对手更是乖巧,他们知道夫子最弱,连连对夫子发难。还好,两个黑大汉都顾着他,可是最后却被一个鹰钩鼻弓手射落了长枪,成了这次选拔中唯一被弓箭手射落兵器的人。夫子虽只是笑笑了事,可白起却暗暗生恨。本来已经坚持了一炷香时间了,尉官都握着了铜锤正要鸣金,那个鹰钩鼻竟射了冷箭。蒿草虽不能伤人,但因为那一箭,夫子惊颤,手中的长枪落了下去。因为那一箭,师徒二人走上了不同的路。
白起磨了磨虎牙,暗暗发誓:他会付出代价的!鹰钩鼻感觉到这个森冷的目光,似乎汗水中都露着一股寒意,匆匆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