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希闽在大队部工作期间,无意中了解到一件令他惊讶的事,原来,一直和他相好的鲍世哉并不姓鲍,而是姓裴,裴谦远的裴,也的的确确他是裴谦远的儿子。裴谦远有三个儿子,世哉是第二胎。老婆响蚌壳娘家姓鲍,哥哥鲍老夫子家庭生活虽说比较宽裕,愦憾的是夫妻一直没有生育,于是,裴夫妻就将刚满月的老二过继给老舅做了儿子。
这样,既解决了鲍家的后嗣之忧,也减轻了裴家自身的生活负担,世哉现在的父亲实际上是他的亲舅舅。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世,但并不认裴氏夫妇做亲生,也从不去裴家,在舅舅舅妈身边长大。深受鲍氏夫妇的知识和为人薰陶的世哉,很倔犟忠厚,德行颇端,这点很像其舅舅鲍老夫子。世哉除了外形与亲生父亲裴谦远有点相像外,其言行举止,特别是为人处世丝毫没有裴的痕迹。
达希闽当时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只是在心里冷笑了一下,以后,从来没在其他人包括鲍世哉面前没有流露过半个字,他把它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他对裴谦远仍旧支书前,支书后,笑脸相陪,轻声细语,对世哉如同亲兄弟,每次到鲍家对世哉的父母也是“干爹干妈”地叫得好亲切。
达希闽虽然在大队部是个打杂的,没有分配具体工作,但他很听话,随喊随到,干部交办的事一丝不苟,对农业方面的知识也很钻研,对干部、老农们的谈话他都能专心的听取,记性也好,这点与达道人倒也很相似。大队干部们既妒忌他,也欣赏他,往往公社干部下来还喊他作陪。
一日,临江公社党委委员刘驰,乡下人统一的叫法是刘党委。他到方塘大队检查工作,大队长叫黑狗子达希闽陪同到各生产队转转。刘党委对农活也不是很在行,没准也不耻下问,达希闽从小就是在农田里滚大的,记性又好,刘驰问他什么都对答如流。刘问他,稻谷怎么样才能丰收哇!达说:“谷子要好,犁深粪饱。”用八个字概括得非常精当。
刘又问他:“‘清明时节雨纷纷’,对庄稼到底有没有影响呢?”达希闽想了想,说:“清明要明,雨多了不好。但也不是绝对的,这要看农作物的具体情况,人们说清明前后一场雨,豌豆麦子中了举。而稻谷却是清明要晴,谷雨要雨。”问到24个节气,达希闽按农家经验,如数家珍。最后,达希闽概括地说:“这24个节气,实际上是老班子给后人制定的生产时刻表。
比喻说,芒种麻打刀,夏至要禾交。就是规定这个季节一到,必须要收割。为什么有‘双抢’呢?夏至一到,如不抢收早稻,就会耽误晚稻的种植,晚稻提前抢插一天,成色就大不一样……。”当刘党委向达希闽问起方塘的民情风俗时,他一脸涨得通红,不由得又想起那晚上的事,但他反映很快,控制、把握得也好,尽量黄豆子捡熟的拣。于是,熟练地把从吕塘到方塘的来历给刘党委述说一遍。达希闽有理有据,滔滔不绝,表达能力还行,说得刘党委心服口服。
他俩转悠到一个社员家门口,看到一个被划成右派的老师在编织一个灵屋,因为,这个右派的妻子去世一年了,想给她烧个纸屋寄托哀思,没有钱买不起,聪明的右派分子只好自己动手。刘党委见了,好奇地问:“您这是编啥呢?”这个右派分子抬起头。看了看眼前这位穿得整整齐齐的年轻人,又瞟了一眼站在一边的黑狗子,心里的气不打一处来。
一想起那年被无缘无故地揍了一顿那件事就好恨,见到黑狗子就在面前,真想摔他几个嘴巴,可当作陌生人的面,又不好发作。他皱着眉,有心要捉弄他俩一番。于是没好气地出了个对联的上联,既是作答,也是给他们出了道难题,他说:
篾织的,纸糊的,一经不得风,二淋不得雨,鬼要;
刘党委是外地人,听不懂当地俗语,也知道意思是叫他接下联。他抓耳挠腮,摸不着风,半天答不上来,看着黑狗子心里好着急。黑狗子经常跟随父亲出去做丧事,当然熟悉这首对联该怎么对,因为达道人也曾教过他。这是一付老对子,在当地,一般人都知道。只见他左瞧瞧,右瞧瞧,发现了屋檐底下那只带把的尿壶,于是用手指着尿壶,以目示刘党委。
可刘党委一是并未反映过来;二是那时的干部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别说对对联,就是一般的材料也写不出;三呢这种土里巴吉的地方性对联,是当地的土特产,一般人想不到。刘党委哪能对得出呢?黑狗子见状,便将嘴凑近刘党委的耳朵教他,他还是没听明白,生气地对达说:“干脆你回答他算哒哕!”于是,黑狗子指着那只尿壶,从容不迫地说出下联:
泥塑的,火烧的,既盛不得酒,也沏不得茶,屌用。
这位老右,见黑狗子破了他的阵法,瞪他一眼,显然心里很不舒服。他放下活计,自顾自地点着一根烟抽着,对着黑狗子“嘘——!”了口烟气,又慢条斯理地问黑狗子:“你不是达道人的崽吧?”其实这是一句很平常的问话,老右却是一语双关,即是疑问句又是否定语气。新来的刘党委并不知内情,于是,也问达希闽说:“你父亲是做道场的呀?”
达希闽好尴尬好尴尬,只好认可地点了点头,眼横着老右,闭着嘴,牙齿咬得紧绷绷的。
老右仍不急不忙地说:“嗯!我这只壶呢是摆看的,达道人是夜不出屋的,用的就是它!当然是屌用,屌才用嘛!”
黑狗子听到老右影射暗伤他父亲,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即使只是一块牌子,毕竟人都有张脸哪!当时尽管气得发昏但不敢发火,脑瓜一转,马上笑容可掬地对这右派分子勉强回敬他一句,说:“这只壶您不用摆在这儿干吗?只要用,当然是屌用啦!”自己觉得虽说不很确切,还是得意地笑了。
老右听到黑狗子竟敢如此放肆,心想,小子哎,看老子怎样收拾你!他把手中的烟捏做两截,眼睛看着地下,不急不慢地说:“人若刻薄尖酸,不惟无福,且无寿。这么说吧!我和你父亲不同,过去我常用,现在不用了,你父亲是过去给别人用,现在自己天天用。”说完将捏断的烟重重地丢在地上用脚碾碎。老右也够厉害的,这下不仅骂了他父亲,就连他母亲偷人也在这句话里了,只是没的把他是谁的儿子给兜了出来,老右算是给了他面子了。
黑狗子被羞辱得一脸通红,可又不能发火,害怕刘党委盘根究底,那位刘党委并没有听明白,问右派分子“你俩个都在说些什么?这与对联有什么关系呢?”
老右斜了刘党委一眼,夹烟的手指对黑狗子扬了扬,说:“听不明白?那你就向他请教吧!”说完转身进屋去了,咀里还愤愤念道:“一堆屎不臭,挑起来臭,吃了两块臭豆腐,就想上天,劣卵斯生劣鸡雏。”
黑狗子达希闽,当地老百姓看不起他,把他比做从阴沟里爬上来的土狗子,没准啥时候趁人不备就咬你一口。他清楚群众对他有防备,但认为那微不足道,领导感觉好是关键。方塘大队就数他有文化,可在领导面前从不显露,总是夹起尾巴做人,处处缩小自己。
大队领导还是迫于群众的一些议论,加之农村世俗观念忒重,把野崽子、异乡人搞到大队部做事名声不好听,裴支书只不过想封住他的嘴,也并不想怎样重用他,如此一来,其他干部也就渐渐地也不太看重他了,尤其是大队长,还想把他弄回去搞生产算了。只不过碍着裴支书的面,一直没有动他。达希闽身体单瘦,又没搞过什么体力劳动,生怕真的要他回家。
虽然他也知道是那裴狗日的关照,才让他在大队部混,可不管怎么样自己可以不下地干活,至少不去成天晒太阳了。现在看到大队长和几个队委,对他日益冷淡,开队委会时,他只有打扫禾场和烧开水做饭的份,连例席都不行。其他大队干部都有一个床铺位子,而自己却被安排睡在收割时用的扮桶里面。
他感到渺茫、忧郁、烦恼和恐惧,有时晚上回到家里,常常捂着被子偷偷地哭泣。达希闽想,我若是胸无点墨,也许可以过一个平民百姓的生活。可是,在我的眼中,远的不说,就方塘大队这几百上千号人中,谁又能被我看上眼?要我回家生产,我还不如去死。
他这样想,还真作好了一旦叫他回家,就准备了寻短见的几种死法。夜深人静时,他独自徘徊在阳春河边长吁短叹;从大队部的仓库里,偷偷地将一瓶高浓度农药拿回家,把它放在自己床铺底下;还从挑谷的萝筐上解下一根麻绳放在枕头下面,每当睡觉前,眼睛溜着房檐屋脊甚至门框,看哪里好栓绳下套。有时,他苦恼地把农药瓶盖拧开拿在手中踌躇,然后又怅惘地放下……。他愁苦地哀叹:“生活究竟还有多少曲折起伏要让我经受啊!”
他想到死已不止一日了。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后,就特别在意别人的眼神,男人女人的议论,哪怕人家议论别的事,他都怀疑是在说自己的坏话。上初中时,他就曾跟他玩得好的同学鲍世哉说:“人活着真的没什么意思,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别人的气。真不如死了好。”后来抽调到大队部帮助工作,以为有了出头之日,没曾想又听到要把他搞回去的风声,越想越烦躁。一次碰到世哉,又把他的以上想法说了出来。世哉劝他一定要看宽些,暂且干下去再说,无论如何不能走绝路,并答应想法帮他。
世哉劝他说:“以前那么多沟沟坎坎都过去了,现在并没有明确一定要你回家呀!何必想那么多呢?你不象我,你有文化、聪明,还怕没有出头的那天?”
达希闽痛苦地说:“我一无所有,又一直背着家里这个黑锅,我知道自己被人看不起,我一生除了你这个好兄弟,再也没别人帮我了。我记得你,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好,正如陈胜吴广所言‘苟富贵,勿相忘。’我会的,就是这世报不了,来生我结草衔环也会报答你。”说这话时,似乎那个耻辱阴影又在眼帘晃了一下。
世哉是个实心人,听达希闽这么一说,心一酸,眼圈都红了,他很过意不去,好感动地说:“你也不要这么说,人一生只要平安就好,想那么多干吗?你不开心就来找我,没钱花我可以找我爸妈要了给你,可千万不要做蠢事。”
达希闽除了在大队部做事,就是到世哉家玩,经常吃住在鲍家,获得了世哉忠诚的、情同手足的友谊。世哉的父母也同情达不幸的处境,有点好吃的留都要留到达希闽来了才吃,达平日里很少回家。
达希闽没有走绝路,他茫然、困惑、徘徊在人生转折的十字路口的时候,实心的鲍世哉成天陪着他。达希闽也总是把自己的思想寄托在对美好未来的希望之中。